覆水(18)

阿景的名字是阿景:

“你还记得那些瓷偶吗?”


秦明忽然开口问他。


彼时林涛正准备关上床头灯,他本想抽上一支烟再睡觉,但又想到盛了半盏灰烬的烟灰缸还摆在客厅里,于是作罢。


不过这一句着实有些突兀,就像一只飞鸟撞上了飞机的舷窗,是意料之外的偶然可能渺茫。他的动作停住了,台灯便依旧亮着,床头柜上烙着被烟头灼烫后留下的黑色疮疤,碳化的木料变成焦裂乌黑的一团,没有任何办法能使它恢复原状。


林涛想了想,转而躺进被子里,他的侧脸在灯光里平和了棱角,显得温柔。秦明侧着脸看他,只看见一片明亮的暖光,隐没了表情。


“都丢了。”


林涛轻描淡写地说,当时的一切不甘与挣扎都被他用寥寥几字随意带过。他几乎从不跟秦明提起他以前的日子,好像那是什么不能跟秦明分享的禁忌,他什么时候爱着秦明,什么时候恨着秦明,全部都是他一个人的事,作为另一个主角的秦明,没有半点参与的权利。


眼睛长久地凝视着灯光,眼眶便渐渐干涩起来。秦明快速收回了视线,眼角的湿意被完好地掩藏在黑暗里。


这就是代价。


他在心里默念着。


是的,他很清楚,这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有其代价。有时你未必做了错的选择,事实上,没有人会去选一条明显的绝路,每个人做决定的时候必定挑选的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路径,正如他当年所做,正如严嘉言所做。


但是你没有错,也不一定会得到圆满的结局。这本就不是以对不对来评判的,命运的天枰不偏不倚,加加减减,为你奉上意想不到、却又情理之中的终点。


秦明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海浪般涌动,在一波一波的潮水中跌宕起伏。林涛听出他声音里一点儿沉闷的鼻音,喑喑哑哑得抵在心口,顽固如同山石,杂着树根泥土根深蒂固。


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秦明,平日里多冷静的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,受伤的小动物般默默舔舐着伤口。他知道秦明最不喜别人窥见他的脆弱,可当他将自己柔软的内里完全表露在林涛面前时,依旧引动他某种程度上的惶惑不安。


秦明从来是个界限分明的人,他的世界是一个个分割好的房间,用一块一块坚硬的砖石建筑,四四方方,井井有条,可有一天他却突然推倒了这墙,把林涛拉进了这些密闭的房间里。林涛认识的是以前的秦明,跟他在一起时,不越界是重要的,他有太多只能自己负荷的重担。但情感上的界限又如何去划定呢?爱一个人能爱多久,爱到什么地步?


有人要轰轰烈烈,有人要海枯石烂,有人只要一瞬间。


有人触到淡淡的爱,便能长长久久。


“我没想到你会提起这事。”


“嗯,忽然想到了。”


秦明稍微坐起身,依靠着床头,没有向后梳的额发滑落下来,盖住眼帘。


“一想起来,就怎么也甩不开这个念头,”他偏着头说,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着什么,林涛听见一些金属碰撞以及硬质纸盒刮擦着柜子的声音,“还是觉得问清楚比较好。速战速决,心里会轻松一些。”


他拿出了个盒子,将盒盖揭开,一块表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,光洁的镜面没分毫瑕疵。秦明将这块表拿出,戴在林涛的左手上。


精密的机械催动着时针分针秒针的运转,日夜不停,隔着一层冰冷的金属,代替林涛每分每秒心脏的跳动。


“礼尚往来。”


这块表看起来有些眼熟,跟秦明时常带着的那块百达翡丽似乎是相近的款式。


“一样的,”秦明看着他的表情补充道,“一模一样的。”


林涛在明亮处照了照手腕上的表,能入秦明眼的东西,想来价值不菲。他低低笑了一声,声音在胸膛里发酵,变得醇厚,“不觉得太亏?”


毕竟瓷偶的价值跟这块表相比,差距实在太大。


秦明摇摇头,神情近乎是虔诚的,“我不打赔本官司的。”


任何交换都是等价的,在这盏天平上,没有人能自作聪明,占得便宜。


“哈,那就谢谢了,”林涛接受得很轻松,随即解起表带来,秦明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,想要举止。


林涛按住他的动作,把他塞进被子里。


“你也真会挑时间,这都要睡觉了,你把表给我戴上了,怎么,要我带着睡觉啊。”


他带着点无可奈何数落着秦明,顺利地将表带解开。


“稍微往好处想想好吗,我又不是你。”


他的视线飘向了雪白的天花板,说真的,这盏吊灯颇和他的心意,如果他早些看见了,说不定会自己买下来。


“如果要走,我一定会告诉你,”他隔着被子拍了拍秦明的肩,“不会狼狈地逃跑。”


“告别很重要的,不是吗?”


不知为什么,听他这样说,秦明反而有些心安。


“那你一定要告诉我。”


“我会的。”


“什么时候走?”


“看你能留我多久。”


林涛斟酌了一会儿,手指在台灯按钮上迟疑地滑动了两秒,最终按灭。整个房间瞬间失去了唯一的光源,只从窗帘的缝隙间透出外界微弱的灯光。


过去是人存在生活过的证明,因为有过去,人才成为他自己,也因为有过去,人才会有痛苦、悔恨以及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

但人是为了将来活着,不是为了一步三回首。追着过去的影子死死不放,只能永久落后于时间的脚步,在现在的缝隙里停滞不前。人是为了创造回忆活着,不是为了抱着回忆苟延残喘。


如果可以,谁不想放下那些困扰和忧愁,轻装简行?


林涛慢慢躺回床上,后脑枕在枕头上的触感依然有些不习惯,毕竟这不是他自己家里的枕头。秦明从床的另一边靠过来,搭在林涛的肩膀上,替他理好被子。


“林涛。”


他忽然抬起头,黑亮的眸子在夜色里闪光,湿润如同一头稚嫩的小鹿。


“我很想念你。”


这些年里,他最想对林涛说的话,终于说出了口。



17 Apr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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